云的陵园与生死镜像

人物
三联生活周刊
2021年04月09日 09:32

何潇

“艺术家的工作,就是让不可见的成为可见。”

我在近黄昏之时去看了《云的陵园》。这是瑞士艺术家伊夫·内茨哈默(Yves Netzhammer)为第三届深圳独立动画双年展创作的最新装置作品。动画双年展本月初在深圳华侨城创意园开幕,将持续三个月。尽管在这次展览上,参展的艺术家众多,来自世界各地,但伊夫·内茨哈默显然受到了组委会的特别重视。《云的陵园》被放在展厅的中心位置,“从各个方向都可以看到作品”。

《云的陵园》是一个结合了动画视频与镜像装置的作品。整个作品有一间小房间那么大,由许多块镜子与屏幕组成。房间呈几何形,其间摆放着几何立柱和球体。几何与镜面叠加,建构了多重空间。在这个重叠的空间里,播放着一幕幕无言的画面:孤独玩耍的熊、宛若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、岸边纠缠的情侣、独自结束生命的人偶……以及,闯入这个幽暗空间里的,观看者的镜中映像。

观看者在镜中的出现,宛若一个打破空间的闯入者,使得一切改变了。尤其是,随着参观者越来越多,屏幕上的映像也在成倍叠加,最终喧宾夺主,生者的喧嚣,踏破了死者的寂静。《云的陵园》,变成了一场诡异的死亡公演。

镜子是一个富于意味的物件,它可以带来生命,也可以打破虚实。“虚”与“实”界限的打破,一开始会令人产生不适感,但渐渐的,闯入者会适应虚拟世界,甚至沉溺其中,就像镜像迷宫中的爱丽丝一样。德勒兹谈论刘易斯·卡罗尔(《爱丽丝漫游奇境》作者)的时候说,在镜像迷宫中的爱丽丝,不仅征服了表面世界,而且创造了表面世界。

而伊夫·内茨哈默的意图,与刘易斯·卡罗尔自然不同。实际上,这是他第一次在作品中使用镜子。“我需要做一个放在展览中心位置的装置,所有人都看得到它。镜子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。它是一个与身份相关的物件。人人都能在里面看见自己,也看到他人。镜子外是一个世界,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世界。你看见自己的样子,又看到他人的影子,非常微妙。”

伊夫·内茨哈默是欧洲当红的艺术家之一。他曾经代表瑞士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,获得过瑞士艺术奖等多个奖项。除了展览和艺术机构,他的许多作品在公共空间里出现,令他广为人知,比如著名的巴塞尔罗氏一号楼(Roche Building 1)。

与许多习惯了应付媒体的艺术家不同,46岁的伊夫·内茨哈默显得不那么健谈,他几乎不会使用那些时髦的套话,异常耿直。我问起他之前在民生美术馆所做展览中的作品,《自然、恐惧、实体》——这是一个墙面绘画与影像融合的项目。他告诉我,这个名字是中国的朋友取的。“我永远也不会取这样的名字。我取的名字会更加图像化一些。看到标题,你可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,类似于《云的陵园》这样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说。

即使是“创作灵感”这样循规的问题,他也感到“不容易回答”。“这是一个很难进入的问题。你可以从中看到时间、空间和身份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说,他倾向于使用动画进行探索,因为这种方式简单而纯净。“只要对生活本身有兴趣,你就可以找到表达的方式。”

这个瑞士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年轻许多。这或许与他的眼神有关,其中有一些飘浮在空中的东西,倔强地不肯落到地上,让他比同龄人灵动。在伊夫·内茨哈默看来,动画的妙处在于“动”,或者说“变化”。使用图片或文字,是非常明确的表达方式,但这其中的直观表达“也许太多了”。静止的形象,宛若盖棺论定的结论。而在动态的画面,一切都没有完结——尤其是循环播放的画面,有“结束即开始”的无穷意味。

“在这里,你会看到各种变化,一个椅子,一个人偶,一切在变化。你就像看到生活一样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对我说。我问他,如何看待这次展览的主题:“时间/无间。”他回答道:“时间与空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,人人都可以说上两句。不需要给它一个确切的定义。它有很多入口。即使在一个装置里,你也可以找到很多种进入方式。其中有非现实的部分,又与现实空间相联系。就像是VR,它是真实的,又是记忆的,是一种混合。时间就是一切。”

许多人第一次看到伊夫·内茨哈默的作品,便心生喜欢,或许因为其毫不隐藏的孩童气。比方说,内茨哈默喜欢运用人们熟悉的动物:猫咪、小鹿、熊、猴子……他的装置作品,也带着一种游戏般的戏谑色彩,构图与线条往往简洁明快。然而,这种“孩童气”,绝非“天真烂漫”,相反,它是如戈尔丁《蝇王》一般的、孩童的残酷与冰冷。

“我们与动物是非常接近的。我们总是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像动物,但很遗憾的是,有时候我们依然是。”在《自然、恐惧、实体》中,内茨哈默罕见地使用了蚊子作为象征——他很少用到体积如此小的动物。在这个项目里,内茨哈默用电脑绘制了许多图画,再将之与动画结合起来。他的想法,是让这些动物“旅行”,让它们找到另外一个世界。

那么,其中的动物又是如何选择的呢?“这些动物都和我们有联系。我总是选择和我们有联系的动物,是的。这就是我的语言。我会选择不同的物体来进行创作表达,有时是一件家具,有时是一个动物,用来表达感受的自由。”内茨哈默告诉我。

伊夫·内茨哈默出生在一个“非艺术”家庭。“我的家庭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艺术家,他们也不相信这些。实际上,正相反。我的家人都是工程师。他们相信逻辑与技术,认为自己可以懂得一切。他们总是告诉我,你应该如何做计划。而我怀疑一切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说。

他的家乡沙夫豪森,除了美丽的风光,还以轻工业闻名。那里的制表业十分有名,著名的IWC万国表就以沙夫豪森为基地。伊夫·内茨哈默的姐姐就在IWC任职。实际上,这是一个典型的机械师家庭,从内茨哈默的祖父那辈,到他这代,家族中一直有人从事与机械打交道的工作。然而,“物极必反”仿佛是一种必然。伊夫·内茨哈默做出了与家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。
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,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。”内茨哈默对我说。一开始,他也像家人一样,从实用出发,在苏黎世艺术与视觉学院学习视觉设计。然而,与有迹可循的完美轨迹相比,不确定性更为迷人。“我总想让自己陷入谜团之中,总想质疑自己。这是我的问题,也是所有人的问题。而艺术,是一种很好的自我探索方式。”

伊夫·内茨哈默怀疑一切“完美模式”。即使他生活成长在瑞士,一个从各方面看来,都能保证居民美好生活的国度。然而,正是这种“完美”,令他感到可疑。

“我不是说我的国家有什么地方不好,那里的生活是很好,尤其跟世界上许多问题丛生的国家比起来。瑞士总是平静、富裕、安宁。”内茨哈默对我说,“然而,有时你会想到,瑞士的富裕是机缘巧合的,它从不参合任何事。它并不是因为自身的优秀而变得如此富裕。一切都显得太好,仿佛并不真实。”

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作品中潜在的暴力意象。与许多直接体现暴力的艺术家不同,在内茨哈默的作品中,我们所看到的形象多是温和、悦目的。然而,你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,这片宁静下面,隐隐埋藏着不安定的元素,仿佛隐藏在深海中的一枚炸弹,随时可能引爆。

“人们表面上非常平静,压力却四处皆然。在我年幼时,我非常不能理解,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,这是真实的吗?没有任何人想把内心的怀疑说出来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说,“我想进入他们面具背后的世界。一切都很好,你可以很容易地获得不错的房子和很好的工作,但你不能轻易说出你的怀疑。作为一个艺术家,这不太容易。”

不用担忧生存的社会环境,给了艺术家更多的空间去关注内心。内茨哈默而今居住生活在瑞士苏黎世,这里也是达达运动的发源地。达达艺术提倡消解权威,怀疑一切,打倒一切,这似乎与伊夫·内茨哈默的内心不谋而合。“是的,消解一切既定的意义。达达主义是一个很重要的运动,但并不是我最喜欢的。”

伊夫·内茨哈默喜欢维特斯根斯坦,从哲学家那里,他认识到语言是十分重要的,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。在见到他之前,我看过他的一系列文字与简笔绘画结合的作品,每一个图像,都被以一个新造的组合中文字表现出来,非常特别。伊夫·内茨哈默告诉我,这是一个海报计划,是他与中国艺术家邱黯雄合作完成的。

在作品里,伊夫·内茨哈默关注至为基本的哲学问题:生、死、爱、欲。死亡的主题不断在其作品中重现。死亡之后,是重生。“我不是想要战胜死亡,而想要表达重生。人需要成长,重生正是另一种方式的成长。每一次重生,都是获得身份的机会。”内茨哈默说,“人们总是对我说,这个作品非常‘你,我从没有刻意为之。”

非常“伊夫·内茨哈默”的元素包括,《云的陵园》里被无限放大的本源欲望——这其中有生欲、死欲和爱欲。伊夫·内茨哈默将沉默的个体放在黑色的镜像宇宙之中,重复进行着生与死的原始行为,在这里,“重生”仿佛是一个重启键,让一切得以循环往复。你很难说,这是一场生生不息的生命盛宴,还是一场永不结束的人生酷刑。无论如何,只要宇宙没有完结,一切就得继续下去。

“人生的一些终极问题,放在艺术之中,可以被处理得更好。尽管作为个人,处理这些或许会很困难。这是我为什么做这个的原因。”伊夫·内茨哈默对我说,“艺术家的工作,就是让不可见的成为可见。就像作家和音乐家,他们在创造一个世界的模型,所有人都可以在这个模型世界里进进出出。但你需要非常小心,这非常复杂。我也不希望,一切过于简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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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夫 是一个 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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